
一树丁香千年春
暮春时节,推开北京法源寺虚掩的东门,石板路两旁成片的丁香树,正将阳光筛成细碎的花影。庭院深深,顿感静邃,一句唐诗悄然漫上心头——“禅房花木深”。
每年4月,晚春之际,法源寺内丁香盛放,清香四溢,呈现一幅“胜地花开香雪海”的景象。2017年,法源寺丁香赏花习俗入选北京西城区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古时京城有四大禅林花事:崇效寺的牡丹、极乐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法源寺的丁香。然而,法源寺的丁香终究不只是花事。重重叠叠的花影里,沉淀着古刹的沧桑历史;暗香浮动的枝头间,摇曳着未竟的平仄长诗。
唐贞观十九年(645年),幽州城外东征回师的战马嘶鸣未歇,唐太宗李世民已下诏在城内创建佛寺。《日下旧闻考》载其初衷:“念忠臣孝子没于王事者,所以建此寺而荐福也。”这座为追荐阵亡将士而建的梵刹,历经五十余载寒暑,至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方告落成,并赐以“悯忠”为额。彼时寺院,或尚无丁香。
此后的一百四十余年,寺院都在晨钟暮鼓中度过。直到会昌年间武宗灭佛,幽燕八州“惟悯忠独存”。僧众将舍利密藏于尉使君寺废塔之下,后移置悯忠寺多宝塔。
唐后期中和二年(882年)那场“楼台俱烬”的大火后,幽州节度使李匡威重建观音阁,“横壮妙丽,逾于旧贯”,其捐俸事迹刻于《重藏舍利记》碑,今存寺内悯忠阁。
在寺院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走进悯忠阁,得以近距离观看置于阁内的《重藏舍利记》碑和《无垢净光宝塔颂》碑。青石默立,刻痕遒劲。斜阳自朱漆窗棂间漏入,为唐碑镀上一抹金箔般的浮光。我凝视碑刻,恍惚看到一千多年前香客执香叩拜时佛前摇曳的烛光,瞥见安史乱军马蹄掀起的烟尘。
“宝塔颂碑的文字虽竖排,但从左至右行文,这在古代碑刻中是比较罕见的。”工作人员介绍。在她的指引下仔细观看,碑上多处凹陷,显然是把原来的文字磨去,后刻了新字。《无垢净光宝塔颂》是“颂”体,文辞古奥,加上反复改动,颇有词不达意之处。之所以能传承千载,成为历史名碑,除史料价值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它出自书法大家苏灵芝之手。
历史更迭,法源寺几度更名,初名悯忠寺,后名开元寺、顺天寺、大悯忠寺、崇福寺等,“法源寺”为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敕修后更名,沿用至今。乾隆题写的“法海真源”四字,今天仍悬于大雄宝殿之上,彼时“丁香诗会”已成定制。
法源寺“丁香诗会”起源于明,至清代极盛。每年春天,法源寺内丁香盛开之时,僧人备好素斋,邀集文人名士赏花对诗。纪晓岚、洪亮吉、顾亭林、何绍基、龚自珍、林则徐等人和名噪一时的宣南诗社,都在这里留下过足迹和诗篇。
法源寺种植丁香,有气候的因素、雅集的需求,也有佛教的缘故。丁香植根法源寺的确切年代虽难以考证,但从唐代起,丁香就散见于诗词吟咏中,李商隐就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
法源寺古树的年轮里见证着历史悲歌。北宋靖康之变,宋钦宗赵桓北掳至燕京,曾幽禁于此。及至元代,南宋遗臣谢枋得拒仕新朝,亦遭囚禁寺中,终绝食明志,殉节于此。晚清戊戌年的秋寒里,谭嗣同手植的丁香在梁启超的笔端化作祭奠的素笺。
禅房的窗棂或许还记得,那个在宣纸上点染春色的湖南画师。百余年前,齐白石曾两度寄居寺中。或许,以丁香花露调和石青、赭石,启发了大写意花鸟的新境。
1924年4月,暮春的京城迎来一位远方的诗哲:泰戈尔应邀开启东方之旅。在古都的文化行旅中,徐志摩、林徽因与这位银髯长者漫步于千年古刹法源寺的场景,永远定格在民国文坛的记忆里。
时光的尘埃,从未掩埋这片土地深植的文脉根系,当丁香的芬芳漫过法源寺的砖墙,沉睡的诗心再度被春风唤醒。
2002年,“丁香诗会”恢复举办,如今每年4月中旬在法源寺如期而至。乾隆年间《燕京杂记》所述法源寺毂击肩摩的盛况,与今人观花的场面别无二致。只是“凝妆艳服”换成了长短镜头,“品绿题红”化作朋友圈刷屏的九宫格。
黄昏时分,扫地僧将落花归入香积厨边的堆肥坑。此刻,李匡威重修观音阁的俸银、谢枋得为国尽节的铁骨、“戊戌六君子”的热血……都在这里化作春泥。
(杜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