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语,华彩千秋——山西琉璃匠人以传承之微光续文脉之星火-新华网
新华网 > > 正文
2025 09/12 09:57:25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琉璃不语,华彩千秋——山西琉璃匠人以传承之微光续文脉之星火

字体:

  抬头仰望,是对三晋大地最虔诚的姿态。

  那层层叠叠的榫卯斗拱,不用一颗钉子,便托起千百年的风雨沧桑;那如鸟振翅般的挑角飞檐,在长空下勾勒出最动人的东方曲线;还有那倾泻而下的一檐琉璃,泼绘着天地间最摄人心魄的颜色,孔雀蓝、翡翠绿、琥珀黄……古人对于屋顶,毫不遮掩,使其成为建筑中最堂皇最惹人注目之一部。

  “本来轮廓已极优美的屋宇,再加以琉璃色彩的宏丽,那建筑的冠冕便几无瑕疵可指。”之于琉璃,林徽因先生极尽推崇。

  这种低温铅釉陶器,是我国陶瓷工艺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而独特的品类。

  “天下琉璃出山西”,从北魏、唐宋至明清,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故乡的热土和多彩的釉料,以炉火纯青的技术和非凡的创造力,孕育出了神奇多姿的琉璃文化,中国的古建筑也因此平添了灵动与光华。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唐朝诗人白居易以琉璃之脆喟叹人间至理——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失之美,方知惜。

  作为一门古老而独特的技艺,好物琉璃在历史的长河中“脆”至几近消失,所幸为数不多的匠人以传承之微光,延续文脉之星火,使我们今天得以窥探东方美学在火与土的淬炼中历久弥新。

  介休琉璃传承人刘开宝和他的琉璃作品。他带领团队经过上千次试验,终使失传百年的孔雀蓝技艺重现光彩。受访者供图

 穿越历史烟尘,仰望檐上风华

  风,带着浅秋悄然而至,故宫的丹陛上还凝着夏日的余温。

  它掠过太和殿的鸱吻,檐铃轻响,金色琉璃瓦上的光影微微晃动,恍惚间,竟让人觉得眼前的飞檐在缓缓拉长——不是楼宇在动,是视线穿越了百年帝都的烟尘。

  琉璃脊兽化作远山的轮廓,朱红宫墙褪成黄土高原的褶皱。阵阵驼铃从天际线传来,十七八峰骆驼一步一摇,驮着码得方方正正的琉璃坯件,来到北京城。釉色被夕阳镀得发亮,砖雕影壁上的葡萄纹还沾着故乡的湿土,牵着驼缰的是山西琉璃匠人一双双皴裂的手……奔向京城的路,既是使命之路、聊生之路,也是艺术朝觐之路。

  皇城迢迢隔千里,半程风雨半成痕。不如就地抟新土,窑火催开又一村。

  山西匠人望着那一道道艰难逾越的山梁,索性咬了咬牙:与其在路上把家当颠碎,不如就在京城边上扎下根来。

  元大都烧造琉璃的官窑,就是山西赵姓匠师迁京后主持经营的。窑址起初位于和平门外海王村(今琉璃厂),后又扩增或迁至西山门头沟琉璃渠村(俗称西窑),承建元明清三代宫殿、陵寝、坛庙等处各色琉璃建筑构件,历时700余年之久,可见当时琉璃业发展规模之大。

  从此,少了些山路上的颠沛流离,多了些窑火边的日夜忙碌。

  700多年前,琉璃渠村的窑火点亮了北京城的脊梁;700多年后,这片皇家官窑遗址以“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之名重生。

  位于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的琉璃工作室。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张磊摄

  走进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仿佛一脚踏进了时光的琉璃盏。沿街的老厂房被改造成错落的展厅,古今琉璃作品隔空对话。远处工作室传来的砂轮打磨声交织成趣。园区深处,几座保留着上世纪印记的窑炉仍在运作。在这里,每一块琉璃都带着火的温度与人的匠心,老手艺在新时代的土壤里,依然烧得炽热明亮。

  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的老窑炉仍在运作。

  “天下琉璃出山西,名非虚传。”在产业园一角的工作室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琉璃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赵长安向记者娓娓道来。

  他说,据记载,琉璃渠村的琉璃制作技艺是由山西榆次小赵村赵氏家族传到这里的,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北京市琉璃制品厂里还有不少赵姓人,是这一家族的后人。

  山西做琉璃,已有千年,始于北魏,至明清达到鼎盛,被誉为“中国琉璃艺术之乡”。

  最早的琉璃技艺,据说是随佛教一同传来。魏晋时期,工匠们将西域的技艺与当地的黄土相融,在云冈石窟佛像深邃的眼眸里,在悬空寺的飞檐翘角间,烧出了最初的青蓝。

  因为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水火淬炼如同修行,琉璃被尊为佛教七宝之一。

  至元朝,琉璃的火焰越烧越旺。晋南的窑口开始烧制供皇家使用的“珐华”,孔雀蓝的瓶身缀着茄皮紫的缠枝纹,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气。

  最动人的还是明清的琉璃。北京故宫、明十三陵、沈阳故宫等皇家建筑都泛着来自山西的琉璃之光。故宫重修时,翻开背后刻有“马庄山头苏氏”的瓦片,这些来自太原琉璃世家苏氏烧制的琉璃黄瓦,似乎在诉说着600年前的春秋往事。

  地上文物看山西,2.8万余处古建筑像散落的珍珠,点缀着表里山河。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木结构古建筑五台南禅寺大殿、唯一的北宋庑殿顶建筑万荣稷王庙大殿、最高的多彩琉璃塔洪洞广胜寺飞虹塔……像一本立体的中国古建筑史书,上起魏晋、下至民国,时代连续、品类齐全,构成中国古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标本体系。

  琉璃让山西的古建筑青砖灰瓦间有了釉色流转的灵性,无论是庙宇的飞檐、寺院的殿顶,还是古宅的脊兽,总能撞见那抹经岁月风雨洗练的流光。

  介休张壁古堡的琉璃建筑。受访者供图

  琉璃是守护建筑的“铠甲”,是等级秩序的“标尺”,也是精神世界的“镜像”。

  国家级琉璃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葛原生说,因为披釉耐蚀、色泽华丽、价格昂贵,琉璃是上等的建筑构件,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它是权力与地位的直观象征,故宫殿宇金黄的琉璃屋顶彰显着天子的威严,亲王郡王可用绿色琉璃,百官宅邸则多限用灰瓦,不得僭越;在佛教建筑中,琉璃常被用来模拟“佛光”,也作佛像的眼珠,将宗教的庄严与神秘推向极致。

  如今,山西众多的古建筑上,依然有琉璃在默默守护。它们经历了风雨侵蚀,见证了时代变迁,却依旧保持着独有风华。

 从檐上流光,到指尖星辰

  为了写琉璃,我们不得不去拜访它,因为近段时间它在网上太“火”了,许多人不远千里赶来打卡。

  它被网友戏称为“显眼包”,其“戏精”上身的表情,眉头紧皱,双眼圆瞪,满脸写着“社恐”,好像在“被迫营业”,让人忍俊不禁。

  在山西省介休博物馆,这尊明代琉璃脊兽獬豸是众多琉璃文物之一件,体形虽小但尤为独特,通体金黄,色泽饱满,形态逼真,难得一见。

  展示在山西省介休博物馆的“网红”獬豸。

  獬豸,古代传说中的独角异兽,能明辨是非曲直,是勇猛、公正的象征,也称“直辨兽”“触邪”。

  在中国古代高规格建筑的屋脊上,会安放一些琉璃神兽。最前面的是骑凤仙人,后面排列10只小兽:龙、凤、狮子、海马、天马、押鱼、狻猊、獬豸、斗牛、行什。这些小兽各有寓意,并赋予神奇本领,镇水避火,降魔除障……

  而眼前的这尊琉璃獬豸,一改传统怒目圆睁的威严形象,一脸呆萌,似乎动了“凡心”。“谁懂它的心思呢?”这定是又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

  獬豸的凡心,必然是人心。物随人动,人随心动。不知是哪个匠人,把自己的心思糅进了土里,通过窑火之光幻化成不朽绝唱。

  五脊是屋宇的骨骼,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苍穹;而脊兽,便是这骨骼上最灵动的点缀。它们像一个个精灵,盘踞在屋脊的转折处,雨打风吹时,它们不躲不避,守着一方天地的日月星辰。

  五脊六兽向来是中式建筑的点睛之笔,而山西琉璃,带着黄土高原的厚重与窑火淬炼的璀璨,各色琉璃在屋脊、牌楼、碑刻上流转生辉。这里的琉璃建筑一次次惊艳着世界。

  走进位于山西中部的介休,也就走进了一座没有围墙的琉璃艺术博物馆。

  这里的琉璃匠师们炫技般地在自己的家乡留下了大量珍品。仅从介休现存建筑琉璃艺术分布情况看,至少在介休城乡23组建筑群中,为近百座古建筑所使用。

  介休后土庙戏台的琉璃建筑。受访者供图

  介休后土庙像琉璃艺术的大观园。这里留存着品种繁多、色调齐全的琉璃,不仅有常见的黄、绿、蓝三色,还罕见地融入了紫、白、黑、赭石等10多种釉色。从屋脊的鸱吻到墙壁的“二龙戏珠”,一砖一瓦,一脊一兽,都堪称绝美。

  当地有个说法:看山西要看琉璃,看琉璃就得看太和岩。真正见识过太和岩牌楼的美,才知道什么是琉璃艺术在砖石上绽放的极致华彩。

  太和岩牌楼藏在北辛武村深处的一处院落。牌楼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通体以孔雀蓝为主调的琉璃覆盖,四柱三楼的歇山顶如展翅欲飞的彩蝶,彩色相间的琉璃瓦拼出灵动的“回”字形,檐角垂落的琉璃瑞兽似要腾云而去,柱上的匾额与浮雕相映。采用仿木雕、透雕等技法,融合了道教符号与吉祥寓意。

  位于山西介休北辛武村的太和岩牌楼。

  介休的琉璃建筑的确是山西琉璃艺术的集大成者,如果没有这座小城,整个北方的古建恐怕都会黯然失色。

  这里的琉璃少了皇家礼制的束缚,多了民间的晨昏烟火;这里的琉璃少了宗庙规制的庄肃,多了生活的质朴祈愿。

  但,三晋大地的琉璃之美,又何止于此?山西,是一座琉璃艺术的殿堂。

  从大同出发,循着梁思成林徽因二位先生的足迹向南,三晋大地的琉璃光彩便一路流淌。

  在大同,有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琉璃九龙壁,九条龙威严与灵动刻画得入木三分,无人不被这磅礴大气之势所震撼。

  在忻州,有华北最大文庙——代州文庙,以孔雀蓝琉璃瓦覆顶的建筑群,别具一格。

  在太原,有晋祠圣母殿的琉璃瓦剪边,在古柏掩映中透着宋式的雅致。

  在临汾,广胜寺飞虹塔,展示着琉璃的精美工艺。

  在运城,永乐宫的琉璃,将元代的恢弘气魄凝在釉面,一任时光拂过仍灼灼生辉……

  每至一处,抬眼望见那琉璃屋顶,心都像是被一束突然泼洒的光轻轻撞了一下,惊叹与敬畏在心底蔓延。

  位于临汾市洪洞县的广胜寺飞虹塔。(李忠波 摄)

  时光流转,窑火未熄。如今的琉璃,从屋脊走下,化作指尖可触的星辰。匠人依然在与火对话,只是不再只为宫殿庙宇烧制脊兽瓦当,而是将那份对光影的理解,倾注于方寸之间,悦人也悦己。

  从来,这里的匠人,不负琉璃不负卿。

  太原柳巷的晋品文创店里,琉璃獬豸的冰箱贴、钥匙扣等文创产品,正被往来的顾客围观、抢购。明黄釉色复刻着介休博物馆那尊古兽的憨态,蹙眉瞪眼的模样被匠人们稍作勾勒,添了几分俏皮。

  “这不是那个‘显眼包’吗?和介休博物馆里的一模一样!”来自北京的游客赵芸举着獬豸摆件,和同伴比对手机里存的文物照片。摆件玩偶獬豸歪着头,琉璃的通透让那股“耿直劲儿”多了几分萌态。

  晋品文创店里售卖的獬豸冰箱贴。

  以往,人们只把琉璃当作建筑构件。今天,人们更将它当作文创艺术品。琉璃,闯出了广阔新天地。

  从冰箱贴到书签,从摆件到文创盲盒,这些脱胎于古建筑的琉璃,带着千年的文化密码,成了年轻人手里的“新宠”。曾经,它守护着屋檐下的岁月静好;如今,它装点着寻常日子的诗意。

 以生命淬火,阅尽铅华是苦难

  黄昏的天空最是多情,残阳把半边天染成了橘红、鹅黄,像极了一块斑斓的琉璃。黄河岸边的永乐宫里,琉璃屋脊金光流转,高近3米的琉璃鸱吻,通体施以孔雀蓝釉,在夕光之下折射出难以言表的梦幻色彩。

  建于元初的永乐宫,是中国现存最早、最大且保存最为完整的道教宫观。

  位于山西芮城县永乐宫三清殿。韦然摄

  元代是山西琉璃发展的黄金时期,其在品类、工艺和色彩表现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元帝国钟爱蓝白两色,风靡一时的元青花瓷器彰显了这一色彩偏好,孔雀蓝琉璃也正是这一时代风尚的动人见证。

  以孔雀蓝琉璃瓦覆顶的代州文庙。

  据山西古建筑泰斗柴泽俊先生考证,元代琉璃的制作,绝不是一窑一地,其匠师几乎遍及全国,一些作品上留有匠师的名字。

  元代起,山西琉璃匠师就开始将技艺播撒四方。继元代赵氏匠师迁往元大都之后,明代又有不少匠师迁居外地,其中太原马庄苏氏迁居北京琉璃渠,与赵氏共同烧制明清宫殿、陵寝、坛庙等各处琉璃制品。

  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介休贾村(今义棠镇)侯姓琉璃匠移居辽宁海城,至清初顺治元年(1644年)始设琉璃窑,承造沈阳故宫大政殿及昭陵、福陵、永陵等各处琉璃,其窑业颇兴,世袭相传……这些匠人带着一身绝技远走他乡,将琉璃的火种撒遍中国大地。

  沈阳故宫建筑上的彩色琉璃墀头。新华社记者杨青摄

  孔雀蓝、茄皮紫、金黄、碧绿、朱红……琉璃,光华璀璨,晶莹剔透,被人们视为祥瑞与美好的象征。然而,当我们穿透那层炫目的光泽,深入历史的肌理,便会发现,琉璃的光华,是血、汗、泪在烈焰中升华的结晶,它的每一分光芒,都凝结着人类征服物质的艰险、权力倾轧的残酷与匠人生命的重量。

  琉璃的诞生,是一场人与火的残酷博弈。

  古代的熔炉温度高达1000摄氏度以上,配方模糊不清,成败全凭经验与运气。一炉琉璃的烧制,往往需要工匠们日夜不休地看守,忍受高温的炙烤和有毒烟气的侵蚀。微小的失误——或许是配方中碱料多了一撮,或许是降温时快了须臾——都足以让数日乃至数月的心血瞬间化为满地碎片或一坨丑陋的废料。这里没有破碎的圆满,只有抛撒一地的心酸和无奈。

  这些珍贵的早期配方,并非天赐,而是用无数次的失败和巨大的资源消耗“试”出来的,其背后是无数无名工匠被烈火灼伤的双手、被岁月压弯的脊梁。技术的每一次微小进步,都踩着失败的废墟负重前行。

  因其瑰丽稀有,琉璃自诞生之初便披上了权力的外衣,成为等级与财富的象征。琉璃发展史,也因此与人类的贪婪和欲望紧密交织。古代的权贵们对琉璃器的追逐,转化为对工匠的严苛奴役。为了一件琉璃器,往往“役功无度”,不惜工本,征召最优秀的工匠,耗费巨量民力财力。那一件件华美的贡品背后,是无数家庭被迫付出的沉重赋税与劳役。紫禁城辉煌的底座,就是匠人被剥夺的自由和无尽的血泪。

  更致命的是铅中毒。传统琉璃制作中,釉料的配制是关键环节,而铅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成分。在古代,匠人们需将回收的铅制品捣碎,置于铁锅中翻炒,以获取所需的铅粉。由于铅的挥发性强,这一过程会产生大量有毒粉尘。受限于当时的认知和技术条件,作坊往往封闭操作,匠人们长期暴露在高浓度铅环境中,却毫无防护。铅中毒带来的后果是残酷的——慢性中毒导致匠人身体衰弱、寿命缩短,甚至影响生育能力。许多工匠在盛年便疾病缠身,他们的生命,仿佛也如同琉璃一般,在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后迅速脆裂。

  老窑里的火,烧了一代又一代。但窑口日复一日的炙烤灼人,汗水混着釉料在衣襟上结出硬壳,连呼吸里都带着硝石的涩味。那些曾在窑边看父辈挥汗的孩子,长大后多半背过身去,选择更轻松的生计。

  从小看惯烧窑苦闷的苏氏琉璃后人苏永军,终究没能被这份滚烫焐热脚步,长大后选择了考驾照开大车。他挣得比父辈多,还摆脱了家族“琉璃匠”的帽子。

  晋南地区许多世代烧制琉璃的家族,最终因匠人早逝或绝嗣而技艺失传。洪洞广胜寺飞虹塔的琉璃匠人、介休张壁古堡孔雀蓝碑的制作工匠……他们的后代大多未能延续祖业,部分家族甚至彻底消失于历史烟尘。

  “山西琉璃的发展史是一部血泪史!”葛原生感叹道,山西琉璃在鼎盛时期,几乎每个县都有匠人,数量不下百家,但现在只有3家有传承人。

  如今,随着现代工艺的发展,铅毒的危害已得到有效控制。

  当我们身处博物馆或古建筑前,用惊羡的眼光凝视那些跨越千百年的琉璃珍品时,不应只看到它们永恒静好的美丽。那看似轻盈的光泽,实则沉重无比,它们承载着人类探索未知、驾驭自然的不屈意志,也烙印着权力博弈、资源争夺的历史伤痕,更铭记着一代代工匠以生命之火熔炼艺术的悲壮与崇高。

  真正的珍宝,其价值从不在于表面的浮华,而在于它所承载的、穿越苦难而愈发坚韧的人类精神。

  故宫的红墙琉璃瓦。新华社发

 玉壶冰心,文明的根脉生生不息

  午后的秋阳,暖暖的,透过窗棂,在屋内的琉璃制作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85岁的葛原生看着眼前的玉壶春瓶,孔雀蓝的釉彩散发着神秘的光芒,他的思绪不由飘到40多年前。

  1979年,山西多地修复古建文物,急需大批琉璃构件。在此背景下,太原南郊区郝庄公社筹办琉璃工厂。寻找琉璃工匠,成为郝庄公社干部葛原生的紧迫任务。

  太原东山马庄苏家正是世代制作琉璃的匠人世家,苏家烧制的琉璃曾被用于故宫的修建,当地流传着“马庄三件宝:琉璃、麦子、毡帽子”的说法。

  经多方打听,葛原生终于在郝庄工业瓷厂找到了苏家后人苏杰。听闻要重建琉璃厂,这位老匠人先是一愣,随即热泪盈眶:“你们说怎么办,我全力以赴!”

  琉璃厂开建了,从未接触过琉璃制作的葛原生也对这个古老技艺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一有空就到车间给苏杰打下手,虚心请教各种问题。有一天,老人神秘地把葛原生叫到面前说:“原生,我考虑了好几天,决定把配釉秘方传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黄、紫、绿、红、白等各色釉彩的配方。

  从此,葛原生正式成为苏氏传人,开启了与琉璃的不解之缘。

  葛原生正在工作室烧制琉璃作品。

  在苏氏琉璃众多釉彩中,“宫廷黄”是独门秘方,而孔雀蓝则最为名贵,可惜随着时代变迁,这项绝技已然失传。

  师徒二人开始尝试复制孔雀蓝,但一次次开窑都以失败告终。看着黑乎乎毫无光泽的成品,老师父沉默离去,从此绝口不提孔雀蓝。次年,他便带着这个未了心愿与世长辞。

  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葛原生收苏杰的孙子苏永军为徒,继续钻研孔雀蓝。

  当年那个背过身去的苏永军,兜兜转转半生,终究还是循着记忆里的烟火气回来了。2005年,苏永军投资28万元,在父辈们老窑址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一座1000多平方米的电烤现代琉璃工厂,窑火被重新点亮。

  经过深入研究,他们发现孔雀蓝并非单一配方,而是一个色彩变幻的魔法世界——温度每变化30摄氏度,釉色就会呈现不同效果。在数百次试验中,虽偶有接近孔雀蓝的釉彩,却始终不尽如人意。这一困局持续多年,几乎让他们陷入绝望。

  历经26年不懈探索,他们终于在2007年破解了孔雀蓝的奥秘,使这项失传百年的技艺得以重现人间,并实现批量生产。

  2008年,琉璃烧制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次年,葛原生成为琉璃烧制技艺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

  抚摸着手中的孔雀蓝玉壶春瓶,葛原生不禁潸然泪下。

  葛原生制作的孔雀蓝玉壶春瓶。受访者供图

  山西琉璃技艺历经千年传承,形成了独特的家族传承体系。以琉璃传家至今的,已知有太原苏氏、阳城乔氏、河津吕氏、介休刘氏等。

  随着时代的发展,“父传子、子传孙,琉璃不传外姓人”“传子不传女”“传媳妇不传女儿”的古老规矩正在被打破,但那些凝聚着先人智慧的古法技艺却愈发珍贵。

  琉璃烧造讲究的是匠心独运。从选料到成品需经20余道工序,每件作品都凝结着匠人心血,承载着千百年匠心智慧。

  在太原苏家,至今仍用醋和面粉调琉璃的颜色。“这是祖辈验证了数百年的配方,看似简单,却藏着最精妙的化学方程式。”苏氏琉璃第八代传承人苏永军说。

  对这些匠人而言,与琉璃相遇,便是一生羁绊。

  介休琉璃传承人刘开宝将热爱融入生命,他带领团队经过上千次试验,终使失传百年的孔雀蓝技艺重现光彩。如今,这项技艺在介休博物馆高达7米的“世世太平”琉璃雕塑上熠熠生辉。

  “已经离不开了,每天回家先看看这些宝贝才安心。”刘开宝抚摸着自己的作品,仿佛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刘开宝复制的馆藏于大英博物馆收藏的龙纹琉璃砖。

  让琉璃重现昔日荣光,始终是山西匠人不懈的追求。令人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为这项古老技艺注入新活力。

  “我的梦想藏在泥巴里。”29岁的刘文婷回忆,儿时她就踩着板凳,跟随父亲刘开宝捏制琉璃配件,“感觉自己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她将国潮元素融入传统器型,开发定制摆件和联名文创,推动琉璃艺术走近年轻群体。

  在介休太和岩碑前,记者遇到了27岁的冀文辉。“介休琉璃就像烧到99摄氏度的水,只差一把AI技术的柴火,就能在国际舞台沸腾。”这位土生土长的介休青年正筹划用AI技术让琉璃“开口说话”,向世界讲述中国非遗故事。

  苏永军的两个儿子从小跟着他在窑边转悠,他们不再觉得这是枯燥的苦役。长大后,一个专心于琉璃的艺术创作,另一个则用年轻人的互联网思维把琉璃艺术传遍全世界。

  同样27岁的张珺靓放弃了教师工作,随外祖父葛原生投身琉璃创作。她以山西民俗为灵感,用三个月时间创作出“孔雀蓝迎亲瓶”,这件融合动画手法的创新作品获得业内广泛好评。

  “但凡要做,就是一生的事!”外祖父沉甸甸的叮嘱,她谨记于心。

  当古老的非遗邂逅青春芳华,琉璃不再只是一件精工巧技之物,而是联结今昔与未来的桥梁,更是文化历史长河中奔涌不息的浪花。

  琉璃不语,千年流光。山西琉璃的千年窑火,在世代匠人的坚守与创新中生生不息,正如那抹穿越时光的孔雀蓝,历经沧桑,依然璀璨如初。(本报记者刘学奎 柴海亮 王菲菲 张磊)

【纠错】 【责任编辑:张樵苏】